午睡醒来一睁眼，便看见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床榻前铺了一地。李焱恍了下神，才想起自己现下正在寝殿的卧榻上，是坐拥天下的皇帝，宵衣旰食，已有十载。忆起适才梦中重逢故人，都还依稀是少年的模样。他摸了下自己的额头，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冬日的阳光看着暖人，当日也无多政事，李焱便召来贴身侍从：“陪朕去花园走走。”

寝殿的后花园里没什么可看的，冬日未去，百花未开，仅有一小片梅花孤零零地绽放着。李焱想起幼时孤独，多与梅花相对。年末时母亲来看望他，他问母亲，为何只有梅花独自在寒冬开放，它会不会觉得寂寞。母亲苦笑一下说，有雪花相伴，大约不会寂寞。

今年是个暖冬，长安几乎不曾落雪，愿与这园里的梅花相对片刻的，也许只有李焱了。他站在梅树下，望着梅花出了神，直到侍从小心翼翼地提醒他，陛下，时候不早了，天气转凉了，咱们回去吧，晚上宫中还有灯会。

李焱挑了挑眉毛，灯会？哦，今日上元节。他竟然忘了。

走出花园，便看到宫人穿梭忙碌着到处挂彩灯了。这阵仗李焱已经看过许多次了，起初还有些新奇，如今却觉得十分倦怠。侍从在旁边说道，今年彩灯都是新鲜样式，而且烟花……

烟花？李焱突然想起当年四人在捐毒沙漠里逃命时闻人放的那一次烟花。

朕今晚想出去走走。

出去？陛下是指？

就你跟着朕，出宫走走。

陛下！这万万不可！今日上元节，连夜禁都取消了。如果在宫外有个闪失……

朕可曾是太华山清和真人门下。你是瞧不起朕还是瞧不起朕的师尊？

侍从被吓得当即跪地，语无伦次地谢罪。他自李焱即位后便一直侍奉在侧，知道李焱向来性情温和，从未见过他如今这般态度，心知这次万万不能违逆。他抬起头，小心地问，陛下要何时出宫，臣先去备着。

李焱问，现下几时？

侍从答，申时三刻。

李焱说，那便酉时吧，你去给朕被套常服。

侍从问，那就陛下入宫前的那套？

李焱想了一会儿，说，还是不了，你就准备件普通衣服就行。

酉时，暮色四合，李焱带着侍从从侧门出了宫，出了皇城，向南走向长安最繁华的中市，一路可见明灯错落。李焱不禁想起十多年前从宫中仓皇逃出的那个夜晚。

进了中市，灯海与人海一下子便铺天盖地而来。楼上挂的是花灯，行人提着的也是花灯，灯与灯交相辉映，汇成了人间的星海，连空中的满月也显得暗淡了许多。

东北角在猜灯谜，西北角是浓妆艳抹的歌伎在唱落梅，东南角是搭了戏台子，西南角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小贩们在卖些新奇的事物。中心地方则是最为精彩的舞狮。到处都围着提着花灯兴高采烈地过节的长安居民，谁也不曾想到此时与自己摩肩接踵的过路人便是当朝天子。李焱混于其中，就像普通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也不怎么打眼，于是便开怀地四处逛了起来，吃了元宵，买了胡人的面具带着，边看舞狮的表演边击掌叫好。人间嬉游，他已阔别良久，当时的伙伴都天涯散去。闻人羽虽拜为将军，也是连年征战在外，偶尔回朝，都只远远地在朝堂上叩拜。阿阮的灵力并未曾有恢复，即便清和真人带着她云游四海，也一时难以寻得回春之法。而乐无异……

他就住在这个都城内。皇城在北，乐府在南。也许他曾在庭院里测试偃甲的空隙抬起头来向北方望一下，但也只能望见长安高远的天空。

李焱想起那年冬天与母亲关于梅花的对话。母亲走后的第二天，天气变陡然变暖起来，不消几日，梅树旁边的雪便化成了一滩水，然后踪迹全无，只剩梅花在那依旧孤零零地开放。

于是，他便给那棵梅树起了个名字，“雪存”。

此刻便当旧梦重温。李焱又让店家温了一壶酒，给自己满上，也给在旁边坐立不安的侍从满上。侍从看着微醺的皇帝胆战心惊，皇帝却带着笑意开口道，在下姓夏，名夷则。

店家笑道，夏公子真是一表人才，不知可曾婚配？若是还未，这上元之日，可是偶遇佳人的好时机，也许今日公子便可遇见心仪之人。

夏夷则笑笑，饮尽最后一口酒，便与侍从别了店家。临出店门，店家喊了声，南边定国公府马上要放烟花了，公子可记得去看。

随从已经掀起门帘，夏夷则却停在门里迈不开步。旁边也有要出门的客人不耐烦地催促，他定一定神，对随从说，那就随我去定国公府走一走吧。

出了店门不远便是中市的南门，出去就是定国公府了，夏夷则远远便看见定国公府的正门前聚集着许多兴奋的孩童，孩童手中的花灯把他们包围的那个人的脸照得通红。十年未曾见的故人如今便如同举城狂欢中的某个不相干的路人一般出现在他面前。

夏夷则带上面具，向那个与他年纪相若的人走了近一些。乐无异正在忙着摆弄他的偃甲，驱赶着捣乱的孩童，连夏夷则走到了他的身边都未曾发觉。

“啊，这位公子。”夷则还未想好怎么开口，无异转过身便看见了他。“劳烦您稍稍移驾，离偃甲远些。我怕万一等下这些烟花偃甲出问题，伤了你。”

夷则只得往后退了几步，从旁细看乐无异的偃甲。与十年前相比，确实精致了许多。

“乐公子偃术当真了得，能够制作出如此精致的偃甲。”

乐无异有些惊讶地停下手中的活，看着夏夷则说：“你眼光真不错，识得这是偃甲。”

“无他，只是在下曾有位故友也有此好。”

乐无异听了十分兴奋，走近两步说：“喜爱摆置偃甲的人真是少见，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你那位朋友。”

没想到已而立之年的乐无异仍是如此单纯而热情，夏夷则有些惊异，细看眼前这面庞，与十年前别无二致。夜的暗与灯的亮交织出暧昧的光晕，将乐无异脸上一切岁月与风霜的痕迹尽数抹去。

“你为什么要带着面具说话？把面具摘了吧。”

“还是不必了，在下面容有损，恐惊扰了公子。”

“这有什么。绝不会比这鬼脸面具更吓人的。”

夏夷则不禁退后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旁边的侍从忙走上来对无异说：“这位公子，这烟花何时开始？”

乐无异一拍脑袋：“哎呀，正事儿差点忘了，现在就开始~孩子们都离偃甲远点！”

乐无异启动了偃甲，烟花一簌簌地腾空而起，在夜空中绽开巨大的花朵，似乎要铺天盖地落下，然后在半途中消失殆尽。走在路上的人们，猜着灯谜的人们，听着小曲的人们，在夜宵摊上吃着元宵的人们，长安城内，无不举头仰望，似乎在欣赏着在空中提前到来的春日。

“怎么样？我做的烟花偃甲很不错吧！”乐无异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夏夷则身边。

“乐兄，哦不，乐公子为何会对烟花偃甲有兴趣？”

“因为想让一个朋友看见。”乐无异望着空中的烟花说道。“我那位朋友也在长安，可惜在我见不到的地方。他小时候很孤单，冬天只能对着梅花发呆，还给梅花取名字，因为他觉得他和梅花都是一样孤独的。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这样觉得。他的路很特殊，只能他自己一个人走，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当初学偃术时，我的师父说偃术就是要用来回护自己想回护的人。现在我的偃术虽然比当时精进不少，但依然不能回护他半分。于是我只能为他在冬夜里变出一下花朵，让他能开心一些。也许他看到后，就不觉得那么孤独了。”

乐无异一口气说了很多，停下来看了夏夷则一眼， “你说他能看见吗？”

“我想他会看见。”夏夷则答道，转身对乐无异作揖道别，与侍从一起又消失在人潮中。